“写作,让我的生命不至于一场空” | 专访胡安焉(我在北京送快递)书评-尊龙凯时登录首页
这篇小的人物速写,是我在读库工作时为公众号采写的,因此有机会与作者进行过一次愉快的交流。看到新书出版,又想起了那个下午。文章写得一般,但是说不定能为这本书提供一个补充视角。
一
19年夏天,快递员胡安焉每天早早下班,回到通州租住的家,给女友做饭。
由于当时供职的快递公司效益不好,送货量急剧减少,胡安焉下班的时间也愈加提前,有时甚至中午就能到家。对于其他快递员来说,工作量的减少意味着失去收入,但胡安焉却觉得心情好了很多。
之前的工作太忙了。最忙的时候,他每天6点半出门,到晚上11点才能回家,平均一天要送200多个件快件,还要忍受各种意外状况和刁难。每日高强度的工作后,他回到家只想睡觉,无暇顾及原本的爱好:比如读书,比如写作。
现在,他有了时间。吃过晚饭,他躺在床上看看书,然后用手机记录下当天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。“重启写作”,这是胡安焉当时强烈的念头。而距上一次写东西,已过去了四年。
重启写作需要找回语感,胡安焉开始重读经典。他选择的是奥地利作家罗伯特·穆齐尔的《没有个性的人》。每写完一段,他就随手发到朋友圈里,收获六七个点赞。有人称赞他优秀,也有人抱怨“不分段,看起来真费劲”——而这正是那位奥地利作家的风格。同样喜欢写作的女友从不评价,每次读完只是开心地笑。
工作的最后四、五个月,胡安焉在手机上发了十几段这样的生活记录。
到了2020年初,公司垮了,疫情来了,胡安焉和一众员工被遣散。他算了算手头的存款,干脆开了公众号,专心写作。写的仍是此前的工作经历,那些形形色色的故事。陆续发了十几篇,公众号反响平平,但其中一篇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却在豆瓣意外火了。3600多次转发,1万多的点赞,在豆瓣算是现象级文章。
胡安焉也搞不懂这篇为什么会火起来。他只记得刚发出来,每刷新一下,转发就会往上涨。之前,他发文章时会顺手把“赞赏”功能打开,反正也没人真的打赏;这次短短几天,便有一千多元入账。从此之后,他再也不敢开赞赏功能了,“受之有愧”。
某种程度上,这篇文章改变了胡安焉的人生。
不断有媒体向他约稿。开始写作十年后,胡安焉终于可以真正靠写作赚钱。2020年4月底,广东出版品牌“副本”的编辑彭剑斌加了胡安焉的微信,问他“有没有兴趣写点非虚构?”
彭剑斌和胡安焉曾是多年前的“网友”,当年一起在论坛上写小说。出于对朋友的信任,胡安焉愿意一试,不过他还是有些不确定,“非虚构真的有文学价值吗?”对方回答:“别的快递员不一定能写出文学价值来,你不一样,你是小说作者。”
“小说作者”,这个称呼离胡安焉已经有些遥远了。他想,我还算是小说作者吗?
二
写作对胡安焉,是必然,也是意外。至今,他对写作这件事仍觉得不可思议。
他出生在广州,上学时数学成绩一直比较突出,语文成绩则不甚理想。与当时同龄的男孩子一样,胡安焉迷上了漫画——《圣斗士》《七龙珠》等等,都是他的心头爱。他最喜欢去报刊亭看漫画、买漫画书的时光。
对漫画的热爱延续了许久,直到03年大学毕业后,胡安焉找到了一份动漫杂志的编辑工作。老板脑子活络,同时经营着三、四种不同刊物,也经常盗版欧美的动漫。胡安焉负责编、写、策划、美编等一系列流程。过于投机和商业化的内容,几乎将他对动漫的爱消磨干净。他不得不每天硬着头皮,做粗制滥造、迎合市场的动漫作品。期间,他离职了一年,之后又返回,最后下定决心辞职。
这是胡安焉至今为止唯一一份跟“文化行业”相关的工作,用他自己的形容是,“做伤了”。他以建筑工人举例,每一块砖都是实实在在、不可缺少的,中立的,工人不用对一块砖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,“越是简单的劳动越容易在我心里产生正向激励。”而文化类工作则不同,他必须让自己的价值观与企业和读者的价值观对撞、磨合,这让他觉得累,而且虚无。
辞职后,他跟朋友合伙做起女装生意。双方各出资一半,他负责看摊。服装店位于一栋大厦内,每天12小时,看不到太阳。由于整层楼都是卖服装的同行,大家彼此竞争,时刻提防。胡安焉记得,商户们跟顾客交谈时,都是用计算器打出价格,生怕隔墙有耳,被别人听到了进货价格。
大厦像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,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,难免流言蜚语,中伤不断。那两年里,胡安焉觉得自己患上了“人类恐惧症”,他无法判断对方的笑容背后,是否包藏恶意。实际上,当时各家服装生意都很惨淡。无所事事时,胡安焉用读书打发时间——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《罪与罚》等等名著都是那时候读的,也朦胧地产生了自己写东西的念头。
09年,合伙人与同行有过一次激烈的冲突,差点酿成流血事件。胡安焉越来越承受不住与日俱增的精神压力,最终他放弃了女装生意。两段不愉快的工作经历,使他的郁闷无处发泄。此时正好北京有朋友叫他过去玩。胡安焉便蹬上父亲的老式自行车,从广州骑到了北京,整整26天,骑得膝盖受损,留下后遗症。他形容那时的自己,像是毛姆小说《面纱》里自愿去疫区的并死在那里的医生,就是想要自讨苦吃,“一肚子怨气,却没有对象,只好选择自我惩罚。”
回到广州,胡安焉没找工作,专职在家写小说。写作让他的内心得以安定。最初,他写的是纯粹幻想的小说,但两三篇后便难以为继,于是开始写“真实生活”,当然,是经过变形、加工过的“真实”。
胡安焉最初也曾给文学刊物投稿,但基本石沉大海。他的小说都发在文学bbs“黑蓝”上,而且成为了小说版的“版主”。“黑蓝论坛”聚集了许多致力于文学试验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写作者,他们有自己的网刊、出版物和文学奖。胡安焉的小说《南瓜布丁》后来收录进黑蓝论坛的精选集《黑蓝》中,这本书的副标题是“中国小说艺术的高度”。
正是在黑蓝论坛,胡安焉认识了笔名“鳜膛弃”的彭剑斌。
到了2011年,胡安焉意识到不能再继续靠家人养活。随后将近十年,他辗转于上海和大理,做过家具搬运工、商场保安、蛋糕店学徒,开过卤味小吃店、汽车用品网店。2017年,胡安焉在顺德干了10个月理货员,这段经历日后写成了《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》。
那些年,迫于生计,写作总是被搁置,然而胡安焉并不焦虑,“在没有写的那些日子里,而且尤其是在那些日子里,和写作有关的意识仍然在我脑子里滋长、发酵。”
三
胡安焉自认是一个被动的人。作品除了发在网上,几乎没有主动投过稿。因此,当老朋友彭剑斌前来约稿,他有点拿不准,“如果采写,我没能力,如果写自己的经历,我经历又有限”。彭剑斌建议他就从最近的送快递的经历入手。
于是,胡安焉参考了彭剑斌的作品《不检点与倍缠绵书》,这是后者在贵州跑业务期间的工作、生活和爱情记录。他还翻出了此前发在朋友圈的“小段子”,试图唤起记忆,并选取合适的情节加入文本。
写作比想象中顺利。只过了一个多月,3万字的文章便写成了。这篇文章正是胡安焉在2018年至2019年间送快递的真实经历。交稿后,彭剑斌将它印制成了小册子《派件》,供文学爱好者们交流。
读库编辑杨芳州与彭剑斌相识,也读到了这本小册子,立刻就被吸引,觉得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稿子,“作者经历独特,而且非常扎实,一看就是经过了写作训练。尤其是作者的观察、感受和表达,得益于他的价值观和清醒的认识,但是这个价值观又藏得特别好。我认为是非常棒的非虚构写作:见作者个性,文体有文学乐趣。”她推荐给了主编老六,四个月后,文章以《我在北京派快件》为题刊发在了《读库2103》。文章发表后,得到了大量好评,成为那期《读库》中最有人气的一篇。
今年,胡安焉签下了两本书的出版协议,一部非虚构故事集,一部小说集,而他会把今后写作的重心放在小说上,“在我心中,虚构重于非虚构,因为非虚构是一次性的经历,写完就结束了。而非虚构结束的地方,也正是虚构开始的地方。”
他的写作之路正在变得开阔,而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,写作从未带给他任何实际的报偿。对于一名写作者而言,写的理由各异,放弃则更容易。如今,写作似乎成了吃力不讨好的事,但仍有无数写作者前赴后继,说明这项古老技艺的魅力仍难以被取代。起码对胡安焉来说,写的理由是为了“得到安慰和交流”。
“写作于我是一种寄托,让我能够内心安定的方式。当我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,记录下我曾经历过的生活,无论它是以虚构还是非虚构的形式,都会让我觉得——生命不至于是一场空。”
他仍记得十多年前第一次读到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时的感受。他坐在服装店的衣架旁,每天接触的人都是挑剔的顾客和充满戒心的同行。只有当沉浸于书本中,他才像是探出水面稍稍喘了口气。小说主人公霍尔顿用真实的目光打量世界,却反而变得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。纯真的东西往往在世上难以生存,塞林格的小说总是不动声色地描述世界是如何摧毁纯真的。
合上书本,望着通风不畅、没有阳光的大厦过道,胡安焉感到难过,同时又有些许安慰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并不孤独。